别赤脚在这草地上散步,
我的花园到处是星星的碎片。

关于

Die Lorbeergruft | 主教扎

Die Lorbeergruft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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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.

       梦中他所追逐的那个影子,从他视野中逃开,像一只灵活的鹿,令他至今难以忘怀。

 


1.

       一件事若是在日间从未想过,为何在夜间也会悄然入梦,这个问题科洛雷多不曾思考过。

       他不久前来到萨尔茨堡担任亲王大主教,积攒了满桌的文书需得一本本看,他向来处事认真,一件件地审阅批注下来,已值深夜。人体总有极限,要是到了不得不休息的时刻,硬撑着办公也只不过是徒劳的自欺欺人,这点他十分清楚。他看到在房间外值班的侍从都低着头打起了瞌睡,放在平日他定会厉声责斥,但此时他却不由心生羡慕。

       原因无他,自他来到萨尔茨堡之后,便夜夜睡梦难安。连续几夜,他在床榻上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;在少数的夜里,当他沉沉睡去,陌生的景象便又重新浮现,萦绕不去。

       他看见南方的群岛,在蔚蓝的大海的环抱中浮起;他看见流离失所的女人,赤足在大地上行走,流泪哀求诸神的收留;他看见年幼的男孩在转瞬间长大,俊美又快乐,怀抱着竖琴,足迹遍布曾经排斥他的大陆。在一夜夜零碎的片段中,他似是隔雾相望,神明的面貌模糊成一片,他却能清晰地感知他的神情。

       阳光毫无遮掩地直射在地面,像一支箭从弓上笔直地射出。他看到随之倒下的野猪,它死亡而凝固的眼睛倒映出伏地战栗的群兽,神明快活地笑,任何毒蛇在他的光芒下都无所遁形。我的箭术无人能敌,他曾这样断言,阳光所至之处便是我的箭矢可到之处。

       翌日科洛雷多醒来,觉得匪夷所思。他若只当这是一次偶然,第二夜便又周而复始。他透过神灵的眼睛,看到大地在他脚下颤动,他向前奔去,追逐着一个模糊的身影。那个身影始终在他前方,可无论他怎样拼尽全力奔跑疾驰,他们之间的距离也不曾缩短。这一切都是徒劳,科洛雷多半梦半醒间意识到。

       那个影子是蒙神眷宠的,周身的风化为大船,土地化作流动的河。而他此时不过只是区区人类。他看着那个影子,不疾不徐地行在他的前方,身影灵活而优雅,四肢颀长,像一头鹿。他怀里还抱着一把琴,在全力奔驰中也不舍得丢弃,脆弱的琴弦便迎风根根崩断,啪地一声,像是打在他的胸膛上,断在他狂跳的心上。

       在清晨中科洛雷多醒来,手还放在胸前,不自觉地微微摩挲。那感觉如此逼真,好像一根鞭子,打在他赤裸的胸上,誓要烙下肉眼可见的道道红痕。连奔跑时的短促呼吸,与之而来的胸闷耳鸣也如影随形,悉数奉还在他身上,令他连着几日都心有余悸,盯着脚下沉实的地板,却觉得整座宫殿都在颤动。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苦不堪言,连阿尔科伯爵都略有察觉。他于是斗胆进言,是否该延期计划好的宴会。今晚本是重要的宴会,用以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,科洛雷多自然断然拒绝了阿尔科的提议。区区耳鸣,若是因此便乱了行程,岂不是小题大做,无理取闹。他行事向来有条不紊,笃信世间万物必有其运行之理,凡是突发事件,或是事情脱轨,偏离原有方向,他必浑身不适,非得纠正过来才行。至于他最近身体上小小的不适,他自会克服。

       他却不愿去见医生。新上任的主教,若是这就传出身体不适的传闻,倒让人看了笑话。他心烦意乱,在更衣前遣退众人,独自一人于床前祈祷。愿公正的主赐福于他,因他是最虔诚的信徒,怜悯他,宽慰他,为他驱散那在夜间使他不得安眠的梦魇。他于心中默念完毕,低头亲吻手中紧握的十字架,一遍又一遍。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又握了它一会儿,随后才将它重新挂在胸前。

 

       上帝沐人以慈爱,他自知无以为报,便一生虔诚,尽职尽责,用心侍奉上帝。他是惯于睡前祷告的,苦于连日的难眠,不得已向上帝索取更多,希望得到内心的平静。主何等的宽容,科洛雷多曾以为他已有所领教,却不知自己蒙主恩宠,超出他原以为的范畴。

       那个金发的孩子走进他的宴会,走进他视野的那一刻,整座宫殿停止了颤动,颠倒的世界缓缓地归回原位。



2.

       那一天的不欢而散之后,像是整个萨尔茨堡都知道了主教与乐师的不合。科洛雷多不知道莫扎特是怎样想的,但于他而言,与其说是他气他当众顶撞他,在他尊贵的客人和所有仆从的面前叫他颜面无存,在他心里更深的介怀并不在此。

       那个金发的孩子,整个人洋溢着不同的神采,他欢笑的时候像是全无防备,好像任人宰割,无论谁都能轻易地接近他,一杯酒后便成了他的密友。他才华横溢,每个乐符上都带着动人的真诚,与此同时又放荡不羁,流连在下等人的集市,和低俗的女人在酒馆中享乐。他的一切对于科洛雷多而言都全然陌生,让他无所适从,从与莫扎特相遇的那一刻起,有些事物就——如他最恨的那样——脱离了原有的轨道,驶向了他未知的方向。他笃信的一切,他潜心研究出的真理和理性,从中得出的一切原有的可行方法,似乎在他身上都不再适用。这令他猝不及防,就像那孩子本人一样无知又莽撞,令他怒火中烧。

 

       但无论如何,自那个傲慢自大的乐师出现以后,那匪夷所思的幻境便再未入梦。经此一劫,科洛雷多也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安眠。白日里他办公越发勤勉,阿尔科看在眼里,又赶来劝他爱惜身体;这次他倒是听了进去,便养成了新的习惯,便是在暮色四合后,独自一人于湖边静静地散步。

       湖泊不大,位于他宫殿的花园之中。他之前并未好好游览过这座花园,还是之前有一次与莫扎特再次大吵一架,独自于花园散心时偶然行至湖边。再往前走,便是深深的森林。此处僻静,白日里繁琐的公务、喧哗的宫廷像是都离他远去,夕阳倒映在湖面上,整个湖泊都晕上了红色,倒也别有意趣。他百忙之中便抽出一段时间,有时在湖边坐一坐,也算是他新的爱好了。

       久而久之,仆从们便都知道了新任主教这个新养成的习惯。有人嘴碎,便传到了外面,于是就有有心人溜须拍马,赞扬他爱好雅致,又有人消息不那么灵通,暗恨之余,又想出别的花样来:他们便请求他在湖边举办一次宴会,大肆赞扬他的湖,好像那是什么天下难见的奇观一般。科洛雷多对他们的打算心知肚明,也得佯装不知,顺水推舟。宴会如期举行,科洛雷多进一步掌握萨尔茨堡的世家的信息,贵族们也借机表明立场,倒也算是皆大欢喜。只是在他内心深处,有一个小小的角落正在惋惜,可惜了这片宁静的湖泊。

 

       夜色俞深,宾客们也散去了,科洛雷多微饮了些酒,身体阵阵发热。他透过窗户,见湖边宴会留下的痕迹已被仆人抹去,便又起了念头。

       他穿好外套,头一次在夜色中于花园中穿行。往日里姹紫嫣红的奇花异草,在夜色之中也显得黯然失色、索然无味,唯有天幕上一轮皎洁的圆月,洒下如水的月光,倒映在湖面上,波光粼粼。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在岸边驻足,出了好一会儿神,直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,惊得他立马转过身去,厉声喝道,是谁?

       那声音消失了。停顿了好一会儿,才有一个带着醉意的声音响起。

       “是您呀……”在明亮的月光下,他看见白衣的少年靠着树干,嘟囔着说,“这个时间,您不待在房间里睡觉,跑到花园里来做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气不打一处来。傍晚时在宴会上并没见到他,老莫扎特特地过来代儿子诚恳地道歉,说他病了,即使想要为他指挥也有心无力。他隐约猜到这是个借口,却无意为难老利奥波德,只是挥挥手叫他退下了。谁料那无耻之徒在他的花园里喝了个酩酊大醉,还反客为主地责问他。

       他毫不留情地反问了回去。谁知平日里伶牙俐齿的莫扎特却沉默了一会儿,抬起头盯着他,月光下他的眼睛蓝得惊人。

       “谁说这是您的湖?”莫扎特摇头晃脑着说,“这座花园,一整座花园,都是——都是您的。我只有这一小片湖,她是我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见科洛雷多沉着脸,莫扎特好像怕他不信,立刻嚷嚷开了:“是真的!我、我总是在这片湖边作曲。昨天我献给您的曲子,便是、便是在这里完成的。”他扶着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醉得好像下一秒就会跌倒似地。科洛雷多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扶他,他却已经站直了,侧身靠在树上,脸落在阴影里。

       “献给您,献给您的曲子,”他低声地重复了几遍,像是觉得好玩。科洛雷多蹙起眉,又一次遇到了令他措手不及的状况,奇怪的是这次他并未感到恼怒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喝醉了,莫扎特,”科洛雷多说,“赶紧回家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树影下,莫扎特微微转过脸,清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,脸上浮起傻乎乎的笑。他身形瘦弱,又着一身白衣,站在树影之中,颜色的对比如此鲜明,甚至令科洛雷多感到隐隐的不安。

       莫扎特深深地叹了口气,从树影中走了出来。科洛雷多知道他喝醉了,从他酡红的面颊上便能看出来。但那双眼睛——它们亮得惊人,视线笔直——全然不似醉酒者那迷蒙的眼。他走在月光下,科洛雷多才注意到他白衣上沾着的草屑,浅绿和深绿像丝线,不死心地扒在他的衣角上,妄图让他沾染上自己的颜色。

       莫扎特走到他身边,乖巧得像是变了个人。科洛雷多暗自松了口气,向他点点头,便想转身离开。莫扎特一双蓝眼睛就望着他,突然开口说:“您不派人送我回去吗?”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快被他气笑了,“你不出席我的宴会,却偷偷在我的花园里喝个大醉,最后还想我送你回家?”

       莫扎特点了点头,像是理直气壮,又补充道,“是我的湖。我小时候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,她就是我的湖啦——我在她的身边写下了不知道多少乐章,其中又有好些都献给了您。我昨日写的那首曲子,您还喜欢吗?那就是在这片湖畔写完的,我昨天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够了,”科洛雷多无心和酒鬼争论。莫扎特是个奇怪的孩子,常人喝了酒,说话自然说不清楚,而他喝醉了,说话却比往日还要利索——真是个奇怪的,不可理喻的,完全无法以常理推断的人。“我会遣人送你回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像是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,莫扎特卡住了,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,惊诧地望着科洛雷多。他自己也感到一阵别扭,善意之举却换来像是盯着怪物的眼神,又令他懊悔自己大概也是喝多了酒,才会在大晚上站在湖边和一个酒鬼纠缠不休。

       未等他恼羞成怒,莫扎特却像是被逗乐了,扬起一个大大的笑来,格外刺眼。“您真好,”他软声说,“可您还没回答我呢,您喜不喜欢我写的曲子?我从来没有听过您的意见。”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觉得他先前喝的酒开始起作用了。酒精像是在他的胃里燃烧一样,他皱起眉,还未来得及开口呵斥他的失礼,那男孩却跌跌撞撞地扑上前来,伸出双臂,紧紧拥住科洛雷多。仅仅是一瞬,科洛雷多只是感到唇上一热。

       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,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,他大惊失色,下意识地便要推开他。那男孩便更加不管不顾地抱住他,扒住他,甚至是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,像是溺水的人抓着稻草。

       他知不知道他刚刚做了什么?科洛雷多沉下脸来,用力便要甩开他。这时候,那男孩迎着月光扬起脸来,脸上的潮红还尚未褪去,目光却雪亮,炯炯地盯着他。他被那一瞬间的目光惊住,手上的力道放轻,莫扎特措手不及,险些向后栽去。科洛雷多本能地就要拉住他,男孩却已经一把拽住他胸前的十字架链。

       寂静的林间,叮地一声,项链应声而断。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低下头,看到莫扎特仰面倒在草地上,手里还抓着断裂的半截链子。月光下,余光里,他看到一道微光一闪而过,划过半空,径自落入湖泊,扬起一道小小的水花,甚至没有激起一点声音。

       他还没来得及反应,男孩像一道闪电,一跃而起,毫不犹豫地随之纵身跳入湖中。劲风骤起,从森林的另一处穿林而来,整座森林都随之颤栗不已,水声哗啦,科洛雷多只看到那个白色的影子沉入如墨的湖水,像一道月光倒映在湖面上。

       他惊得怔住了,呆立在湖畔。

 

       湖面上的月光越来越亮,又是一声哗啦,白衣的男孩浮出水面,矫健得就像一条鱼。他浑身湿透了,金发湿哒哒地黏在他的脸上。他仰着脸,在湖水中仰望着湖岸上的科洛雷多。莫扎特的脸颊白皙,水珠顺着他的脖颈缓缓流下,汇入他胸前的湖水中。他的衣服湿透了,紧紧贴在他的身上,显出他单薄的身形来,让他看上去那么年轻,惊人得年轻,几乎还是个孩子,而他的眼睛却亮得像火,摄人心魄,令科洛雷多的心都高高悬起。

       他还悬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中,却像是看不见月亮,只看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“您看,我为您找到了。”他喘息着,在潋滟的水光中胸膛一起一伏,“您的十字架——我能为您戴上吗?”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这才注意到他高举着的右手,洁白的手指紧紧地握着他的圣物,十字架迎着月光,镶嵌着的珍珠却黯淡得像是要就此泯灭。

       白衣的男孩浮在湖水里,像是落到世间的月亮。粼粼的湖光映在他的脸上,他的蓝眼睛还一眨不眨地望着科洛雷多,眼瞳湿润,又好似林间之鹿。

 

       在月光下,那个男孩引诱了他。



3.

       也许萨尔茨堡的民众不懂时政,不懂艺术,但有一点他们是说对了的。莫扎特的确是个讨喜的孩子,他灵动跳脱,无忧无虑,像是有无穷的精力,自由地在每一个音符上挥洒自己的快乐。那曾经让科洛雷多心烦意乱的笑容,如今看来也十分可喜。莫扎特的灵感似是无穷无尽,有时甚至会在他们共处的夜晚突发奇想,直接要过笔纸便开始奋笔疾书。他便是笃定了科洛雷多不会因此和他生气。

       在他伏案作曲,整个人因全神贯注而绷紧的时候,科洛雷多就坐在他的对面,盯着他金色的发顶出神。这意外地令人放松心神。他等得不耐的时候,便伸手拨弄他的头发,撩动莫扎特从羊皮纸上抬起头来,恨恨地瞪着科洛雷多。每当这时候,他总忍不住将男孩圈入自己的怀抱。也许没人知道这孩子被亲吻的时候会发出咯咯的笑声,念及此处,科洛雷多便感到一阵自得。

       在兴致最高昂的时刻,他甚至会为他演奏小提琴。荒废已久的琴技本该入不了乐师的法眼,谁知莫扎特却听得十分仔细,双目紧随着他的琴弓转动。一曲毕,他便跳起来大肆地鼓起掌,连声叫好。连科洛雷多本人都觉得,再没有像他这般给面子的听众了。当他把想法如实说出来的时候,男孩就仰面大笑起来,阳光洒在他的金发上,像风吹过麦田。

       莫扎特就像一道光,在整个昏沉沉的萨尔茨堡显得格格不入。夜幕里,那男孩就像蔓生植物,紧缠着他的双臂。在雨停后,男孩每每枕在他的胸膛上沉沉睡去,陷入酣梦,让他的胸口都像是被盛满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偶尔的偶尔,在众人都忽略了的时刻里,他们会一同行至湖边,在他的湖边——莫扎特的湖边——漫步。离那个夏夜已经过去许久,秋叶落满湖畔,莫扎特在树林里准确无误地认出他的那棵树,“那天晚上,我就是靠在这颗树下,想着您把自己灌醉了的。”莫扎特的甜言蜜语张口即来,科洛雷多看着好笑,便也不拆穿他。

       “这的确是我的湖,我没骗您。”莫扎特又说,“在还没人发现她、搭理她的时候,我就已经爱上她啦。”他指着树上的一道痕迹说,“这条线是我第一次在她身边谱完曲后划上的——啊,请您别生气,我知道那是不对的。我再也没那么做了。”

科洛雷多忍不住了,“那这条又是什么?”他挑着眉,向他示意一道新刻上的痕迹。那么新,好像它诞生的日子也就在几个月前。莫扎特却只是笑,像一阵风一般向远处跑去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大多数共处的时光,他们还是在科洛雷多的卧室里度过的。科洛雷多睡前祷告的习惯雷打不动,莫扎特就坐在后面,看着他跪在床前低头祷告,一双蓝眼睛滴溜溜地转着。每当科洛雷多结束祷告,按惯例亲吻手中的十字架时,他就像是想说什么,却又硬生生地憋下了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最终还是科洛雷多没有沉下气,直接问他想说什么。莫扎特像是被吓了一跳,犹豫了半天,问道:“那枚十字架呢?”

       哪枚?科洛雷多蹙起眉。莫扎特见他一脸茫然的模样更是着急,“就是我的那一枚!我、我跳进湖里为您打捞起来的那一枚。”

       原来是那一枚,科洛雷多了然。那一枚十字架在沉入湖底之后,到底是沾上了泥泞,无论如何擦拭,上面镶嵌着的宝珠也无法恢复原有的光泽。科洛雷多失望之余,便将它收了起来放入柜子,转用了教皇赐予他的那一枚。

       “收起来了。”科洛雷多简单地答道。他大概猜到莫扎特如此挂念那枚十字架的原因——那是一枚做工精美的十字架,却仅在十字交叉之处嵌了一枚圆润的珍珠。因它风格低调,他自己也惯于佩戴这枚,已有十年之余。他曾有一任情妇格外喜欢它,直到最后也没敢开口向他求赐这枚十字架。但若是莫扎特开口讨要,兴许会不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出乎意料的是,莫扎特没有继续追问。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,快得像一场幻觉,科洛雷多还没来得及辨别,莫扎特又扬起一个笑脸,扑在他的床上,央他为他再讲一个故事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是把我当作山鲁佐德了吗?”科洛雷多揽过男孩,而他咯咯笑着,说,“那太好了,我还有一千个故事可以听呢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对于他们两人而言,身份的悬殊地位的差距始终存在,两人也因而不得时时相聚。在科洛雷多忙得最焦头烂额的那段时间里,莫扎特也很聪明地不来招惹他。时间一久,那孩子却受不了了。

       阿尔科伯爵拦不住气势汹汹的莫扎特,只能在最后尽心尽责地为他们关上门。科洛雷多从成堆的公文中抬起头,诧异地看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这一眼却像是将他惹毛了。“您究竟还要看多久呀?”他又嚷嚷开了,“您每天都在看,连晚上也在看。到底是有什么要务耽误了您那么久?”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头都痛了,“你来干什么?谁放你进来的?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来看您,”莫扎特没有丝毫畏缩,“距离我们上次见面,已经足足有一周之久了——一周!这整一周,您从未出现在花园里,连我的湖也很久没见您了。您是不是已经忘了她啦?”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又气又好笑,居然笑了出来,连莫扎特都惊呆了。“您居然笑了,”他惊呆在原地,反复回想自己刚才说了什么,“是因为我么?还是因为她?她的魅力可真大——您真该多笑笑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索性放下了笔,好整以暇地看着他,“我不去了,她就全部属于你了,莫扎特,你该感到高兴才对。”

       男孩低下了头,似是被堵得无言以对,许久才抬起头来,脸上又恢复了志得意满的斗志,“您好好工作吧,我不会再来烦您了。我会为您作曲,但只有您求我,我才会把稿子给您看看——请您不要否认了,我早就知道了,您是多么为我的曲子痴狂啊!”

       男孩说这话的时候,像是拥有全世界的宝藏。科洛雷多对他的伎俩心知肚明,故作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。莫扎特愣了许久,一跺脚转身夺门而出,房间里再次只留科洛雷多一人,满室寂静与他为伴。

       许久,庭院里传来幽幽的琴声,如流水,如绸缎,缓缓穿过敞开的窗流入他的书房,使其盈满乐符。科洛雷多笔尖稍停,他侧耳聆听一会儿,方知这又是一首那男孩的新作。他再也绷不住,趁着四下无人,轻笑出声。

 

       男孩仰卧在他的床榻里,缓缓下沉,像是淹没在沙漠里。他的金发被汗浸湿,一下下蹭在枕上,留下浅浅的痕迹。科洛雷多从上方俯视他,男孩微睁着眼,长睫微微颤动,满树的叶在风中次次分合,沙粒在潮涨潮退中流动。通过叶片的间隙,湖水一般清澈的蓝色依稀可见。科洛雷多停了下来,再次因这个小小的奇迹而深感震撼。

       男孩略微不满地睁开眼睛,看到科洛雷多专注的眼神,一声抱怨便卡在喉咙里,被他吞了回去。直面对上那双眼睛,科洛雷多终于回过神来,顺势细细打量起男孩的五官。莫扎特有着高挺的鼻梁,轻柔的喘息从他微张的唇中溢出。他明明像个孩子,脸颊却成长为了成年人该有的轮廓分明。他皮肤白皙,在科洛雷多的注视下,面颊上余韵的酡红渐渐加深,连耳垂都红得像是要滴血。

       他的神情中总带着未脱的稚气,这却在他的五官中无迹可寻。科洛雷多看得有趣,俯下身去,在他的眼睑上落下一吻。

       男孩像是被击中了,在他的怀抱里微微瑟缩。他又快又急地睁开眼睛,仔仔细细地观察科洛雷多的神情。科洛雷多垂着眼,视线落在他的胸前,坦然自若地任他打量。

       他笃定他一无所获,谁想他居然笑了起来。笑容一旦在他脸上绽放,便赋予了他无比自然的、独属于孩童的天真。科洛雷多仿佛明白了他稚气的来源,他缓缓俯身迫近他,手臂肌肉渐渐绷紧,鼻尖相抵,气息相融。

       本是这样一个暧昧的时刻,莫扎特又笑了,他略一错脸,额头便抵上了他的。科洛雷多不明所以,便顺势往侧边倾身,双臂环抱着他的男孩略嫌瘦弱的肩膀躺了下来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莫扎特。”他低声喊他。

       金发的脑袋一动不动,静静地靠在他的肩上。“什么?”男孩懒懒地回应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太瘦了,该多吃点。”

       男孩略微动了动头,略带吃力地抬起脸瞟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“若是您为我做饭的话。”他含糊地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放声大笑起来,笑声像是从他喉咙深处滚出的雷,他的胸膛之下都微微震动起来。莫扎特悄悄把手掌放在上面,静静地感受着,不发一言。



4.

       在莫扎特不在的日子里,科洛雷多总是很忙。当然,也许因果应该颠倒过来。当着众人的面,莫扎特性情乖张得像是刻意与他作对,但私下两人独处之时,莫扎特又乖顺得像是另一个人。科洛雷多有时也很纳闷,不明白莫扎特究竟是怎样想的,人前人后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。

       但要是说莫扎特就像他的某个情妇,在他没空召见的时候便自怨自艾,科洛雷多倒是要第一个表示反对了。在他视野之外的时间里,莫扎特也没闲着。他依然爱逛集市,好像熙熙攘攘的街市能带给他无限的灵感。科洛雷多曾对此大为不悦,几次私下遣了阿尔科伯爵去警告他,他对此也视若无睹。不过阿尔科倒是给他带来了令人惊讶的消息——莫扎特再未找过他昔日的相好,连酒馆里俏丽的老板娘都无法把他的目光从乐谱上吸引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若是不与来路不明的女人鬼混,只是爱往集市上跑,倒也无伤大雅。心下疑惑之余,科洛雷多便也没再管他。趁他放松警惕,莫扎特又三番两次偷跑出去喝酒,最后喝得醉醺醺地被阿尔科伯爵带了回来。科洛雷多把他放到床上,心里也是困惑不解,最终也只当他是喝酒上瘾,便将此事抛诸脑后。

       只是有一件事,令他深深介怀,只能当面询问。莫扎特向来灵感无穷无尽,也从不吝于将精力奔赴到作曲上,因此一向多产。只是最近而言,从他那交上的稿子越发少了起来,有时竟只有半章残篇,令科洛雷多大惑不解,心中不悦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到底顾及莫扎特的脸面,便在某一夜里私下问他。

       男孩趴在柔软的寝具中,怀中抱着他的枕头,一双脚还在床边荡着,在他眼前来回晃悠。乐师沉默许久,将脸埋在枕头里,像是不想回答。科洛雷多不许他逃避,抽走他的抱枕,将他一把翻过来,仰面朝上。

       一握到他的肩头,科洛雷多便在心底暗皱眉头。那男孩实在瘦弱,肩骨在他手掌里,硌得他心下暗惊。男孩仰面面对着他,神情平静,一双蓝眼睛里平淡无波。他说,“您要知道,我并不是想要吊您的胃口。”

       那又发生了什么?科洛雷多低声问他,刻意放轻声音,唯恐吓到他。

       他轻声说,“我把我能给的,已经全部献给您了……那就是我所作的所有,是我这几个月来所作的作品中尚能入目的。剩下的都是废纸,您是不会感兴趣的,连我自己都不忍卒视。”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皱起眉头,“你的天赋非常人所比,”他低声宽慰他,“一时的低潮也在所难免,任何音乐家都会经此磨砺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您不明白……”莫扎特笑了笑,眼睛微微睁大。科洛雷多在那片蓝色里搜寻着,竟看出一丝凄凉的味道来。“最近,我居然看不到他了。不见他的人影,也再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,明明他与我是形影不离的——如影随形,寸步不离。他便是我本身,没有他,我又该如何下笔创作?”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困惑了,他未曾听闻莫扎特有这样一位密友。他手下力道渐松,莫扎特却在这时抽身离开了,他坐起来,两条腿垂在床边,脊背弯下。

       “他警告过我的,是我自己没有听从他的劝告——我无视了他,却不感到悔恨。”莫扎特最后说,“我眼里只看着太阳,怎么会回头看自己的影子?”

 

       不久后莫扎特向他告假,说要稍作休息。

       “不要担心,我会给您写信的。”男孩脸上又带着熟悉的笑,语气轻快,“我只是——需要一段时间,您懂的,调整自己。也许等我回来的时候,您会因我的进步大为惊叹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听他说得轻松,心中却始终耿耿。他总会想起那一夜的莫扎特,仰面躺着,坐在床边,两条腿轻轻地晃着。那时他的声音那样悲哀,叫人难以忘怀。但不巧那段时间刚好赶上最忙的时候,科洛雷多忙得焦头烂额,底下人也晕头转向,实在没有时间管他。临行前,他还是抽空见了男孩一面。

       男孩脸色略显苍白,却比之前要精神了许多。见了他,莫扎特似是很高兴似的,眼神闪动,又带了些复杂。科洛雷多懒得猜他心思,猜来猜去也没个准信,便要他有话直说。莫扎特想了又想,最终还是放弃了,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“您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啊,”男孩微笑着说,“别忘了我的湖——您要常去看她,不然她只能孤零零的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在莫扎特离开萨尔茨堡的那个晚上,久违的梦境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夜里。

       他被束缚在神灵的体内,透过他的眼睛望向这个幻境中的岛屿。他还在奔跑着,这回连风都不忍再伤害他的面颊了;他的眼睛还笔直地望着远处的身形,那人奔跑在迷雾里,不见丝毫疲惫,也未曾有片刻的停留。

       他的琴弦悉数崩断,此时他怀里抱着的是一把空琴,再也弹不出一个乐符。

       翌日醒来,科洛雷多发现自己泪流满面。

 

       这副情形实在滑稽可笑,他上一次哭泣恐怕还是在成人之前。贵族们纷纷纳罕于主教脸色之差,而下人们则三缄其口,连阿尔科伯爵也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。宫廷的气压一时降到极点,仿佛连花园里的小鸟也不敢高声歌唱。

       真是荒唐至极。科洛雷多怒火中烧,自上次和莫扎特大吵一架以来,已经很久没体会到如此暴怒的感觉了。阿尔科极会察言观色,替他回绝了所有的访客,令他独自一人在书房中静坐,试图平息心中的怒火。

       暮色四合的时分,门外的侍从们听到了瓷器碎裂在地的声音。阿尔科伯爵愁容满面,最终还是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替他解了燃眉之急。

       故人远道而来,即使是盛怒中的科洛雷多也还是得看在昔日的情分上与她一会。那是一位气质出众的夫人,也许不再年轻,岁月却不曾带走她丝毫的魅力。与上次分手时的情形相比,科洛雷多甚至发现她更为美丽了。

       她自知他最爱她的嗓音,未语先笑,唤他的名字,希罗尼穆斯。

 

       这位子爵夫人一向是他最爱的解语花。

       不知是谁泄露的风声,她眼中含着泪,声音颤抖地宣布,原来萨尔茨堡的主教深受主的恩宠,在萨尔茨堡陷入困境之时,仁慈的主便出现在他最忠诚的信徒的梦里,为他点明前方的道路,拂去一切迷雾。听闻这样一场神迹,萨尔茨堡宫廷里的每个贵族都不禁落下泪来,深感大主教多么尽职尽责,其心至诚可待天鉴。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虽是松了一口气,心中却始终有些不平。她又向他致歉,声音柔柔,抱歉她擅作主张,以主之名。“我每晚都会为您祷告,希罗尼穆斯,”她垂着头,露出天鹅一般白皙优雅的脖颈,“今晚我会向主告罪,我一直挂念着您。我实在无法忍受,要来这里见您一面的念头愈发强烈,我再也无法克制。”

       被拥入怀抱的时候,她发出一声惊叫,又像是一声按捺不住的啜泣。女人的腰肢柔软,她肩膀丰盈,发髻散发出幽幽的香气。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,都是他原先得心应手的事物,可感觉淡了,无法逆转。她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依然眼波流转,可是他总觉得暗了,像是濒死的萤火虫。

       他在她的侧脸上吻了一下,动作很温柔,又不带丝毫流连。他知道以她的聪慧,自然能够明白。果然她退开的时候姿态依然优雅,即使脸色略微苍白,看得他不由心生怜爱。

       “能够见您一面,我便十分满足。”她拢了拢自己的秀发,笑容勉强,“若是现在不见您一面,不知我此生还能否与您相见。我们不再通信了,但您给我的每封信我都好好地收着。您的画像仍然摆在我的卧室里,我若是过于思念您了,便会对着画像说上几句。”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愈发愧疚。他低下头在她另一侧脸颊上又吻了一下,轻声说,您当年格外中意的那件东西,若您仍然想要,便是您的。

 

       又是一年匆匆过去,冬天即将结束,雪却还未化尽。先前的一场雪似乎耽误了信使,科洛雷多收到莫扎特寄来的信时,男孩本人已经下了马车。

       他像是又瘦了一些,也长大了,单从五官来看,全然看不出半点当年的稚气了。科洛雷多一看到那孩子的眼睛就明白过来。莫扎特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,眼眶登时就红了。方在此时,科洛雷多才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往日的影子来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于是一同在花园里散步,莫扎特说,他想念他的湖了,每天都在想。

       一月份的季节,正是两季交汇之时。树叶在秋天落了大半,被雪掩藏,看不到一点痕迹了。莫扎特看着光秃秃的枝桠没说什么,科洛雷多却觉得他在失望。他指着那棵树上的一道划痕,示意他看。

       “这是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走的那天我叫人划上去的。”科洛雷多回答。

       男孩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一点笑影,冲淡了刚刚满面的哀伤。科洛雷多轻轻握住他的肩。他知道男孩刚送走他挚爱的母亲,这般切肤之痛,不是任何言语可以平息的,于是他对此闭口不谈,另起话题。

       莫扎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两人绕着湖边走了几圈,天色都渐渐暗沉下去。“我看了你新谱的曲目,”科洛雷多说,“每一首。”每一首都是怎样,他却没有说下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莫扎特没有回答,转头望着结了冰的湖面出神。科洛雷多谅解他心情不好,在心里宽恕了他的失礼,也陪他一起看向那片湖面。它被冰雪困住了,他几乎无法把此时的它和那个月夜里波光潋滟的湖泊联系在一起。

       “她真美,”莫扎特道,“没有哪个湖能比她更加美丽,没有谁能与她相比。”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勉强表示同意。

       莫扎特看了看他,突然问,“您想在上面走一走吗?”

       胡闹。科洛雷多瞪着他,像是他突然长出三个头来。莫扎特笑了,抬步径自走上冰面。冰面很滑,他却走得自信,每一步都踏得笃定无比,像是故意显摆给科洛雷多看。他走出十几步,突然转过身,邀请他,“您不要怕,尽管走上来。她不会让我们掉下去的,她会接住我们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沃尔夫冈,只是个湖。”科洛雷多说,“冰面也许很厚,但不代表每一处都如此安全。你不能保证你不会掉下去,下面的湖水会很冷,像是针刺。”

       莫扎特沉默了。他站得有些远,背着光,科洛雷多看不太清他脸上的神情。他沉声催促他回来,莫扎特却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回去吧,您从湖边走回去就好。”他说,“我从湖上走过去,大概会比您要快——不过我会在对岸等您的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莫扎特回到萨尔茨堡后,像是恢复了往日的才思泉涌。科洛雷多乐见其成,便对他三番两次在酒馆喝得酩酊大醉的事装作不知。莫扎特却像是明白他的想法似的,越发得寸进尺。阿尔科报告说莫扎特又开始和他的老相好们相会,科洛雷多一听便皱起眉头。他明白乐师需要缪斯来激发他的灵感,但他宁愿莫扎特去找个正经出身的女孩,而并非是在集市上公然与名声浪荡的女人亲热。那尽是一群来路不明的女人,难免会有心机叵测之人,处心积虑地接近他的男孩。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放心不下,几次命阿尔科伯爵悄悄去集市上将莫扎特带回来。莫扎特却总是像故意寻衅似地,特意公然与阿尔科伯爵争吵,用词也甚是难听,不堪入耳。他见阿尔科伯爵镇不住莫扎特,便在他回来时亲自将他提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男孩见到他的时候便笑开了,脸上还带着醉酒的酡红。科洛雷多见他摇摇晃晃,便伸手抓住他的手臂,将他拉近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“您、您看起来好像不大高兴……”莫扎特打着酒嗝,微眯着眼看他。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完全不懂这男孩是怎样想的。妄自尊大、目无王法,甚至再三当众忤逆他,对他的训诫充耳不闻。每每当众爆发争吵,科洛雷多在气消之后也觉得自己荒唐,不知自己在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。念及此处,他有时便屈尊去找莫扎特。莫扎特看着他,眼睛一闪一闪不知在想什么。他不再提及之前的争吵,科洛雷多便也将它抛诸脑后,只当是那孩子不时闹别扭。

       此刻他也耐下心来,想和那孩子讲清道理。莫扎特就靠在椅背上,懒洋洋地低着头,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。科洛雷多觉得怒火又在他心里一点一点燃起,站起身来正要发作,莫扎特却开口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您曾经说过,”他仰着脸看他,脸颊发红,眼睛却蓝得惊人。“我回来之前,您在信里答应我的。您说要给我奖励,这承诺还有没有效?”

       他的神情和那一夜如出一辙,让科洛雷多心跳停了一拍。

       “那我可就不客气啦,”莫扎特笑了笑,“那枚嵌了珍珠的十字架,您是不是替我收好了?您有那么多枚,恐怕它在您那也帮不上您了。请您把它给我,我想要它。”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皱起眉,因莫扎特的语气而深感冒犯,“换一个赏赐吧,莫扎特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为什么?”莫扎特站起来,紧紧盯着他的眼睛,眼神雪亮,“为什么不行?”

       “这一枚也是一样的,”科洛雷多将现在身上佩戴的那枚取下,递给他,“甚至更加珍贵。我可以将它赐给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莫扎特笑了。科洛雷多看着他的眼睛,意识到那是一个骇笑,仿佛不敢置信。他没有接过去,任科洛雷多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,更显可笑。他说,“不,不一样——我为您打捞起的那枚呢?”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尽量做到心平气和,“这一枚又有何不同?”

       莫扎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他手中的圣物。他低声说,它们不一样,我能看得出来。他的声音逐渐软了下去,像是一声哀求,“求您了,我只想要那一枚。您有那么多枚十字架,都曾被您祝过圣,它们有的镶嵌宝石,有的历史悠久,无一不珍贵罕有。但我的那一枚,它那么平平无奇,在您的藏品中也毫不起眼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既然平平无奇,你又为何穷追不舍?科洛雷多生起气来,闭口不谈。他重新将十字架佩戴起来,转身便想离开。

       “您要逃跑吗?”莫扎特扬起声音,“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——你是将它扔了?啊,这怎么可能呢——您将它送给别人了,是不是?”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明白了。他不过是想要刻意激怒他,他听起来简直像在挑衅。科洛雷多全然不懂这男孩究竟在想什么,这样做对他又有何益处?无事生非,无理取闹,简直不可理喻。

       男孩迈开步子,大步逼近了他。他比之前又长高了,几乎和自己同样高。他用一双蓝眼睛瞪着他,怒目而视,目光亮得骇人,如雪如电。

       “您知道我本想要它要来干什么吗?”莫扎特轻声说,每个字听起来简直像是从他唇齿间挤出来的,他咬牙切齿,“我现在才知道,我就该把它丢回去,丢进我的湖里——它就该留在湖底。”



5.

       阿尔科报告说,莫扎特已经启程了。在堆积如山的公文里,科洛雷多连头都没抬一下。“随他去吧,”他冷声说,“我再也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。”

       阿尔科不敢应声。

 

       若是那一夜莫扎特的寻衅还可以理解为撒酒疯,那第二日两人爆发的争吵则不可饶恕。科洛雷多自认已然非常耐心,但莫扎特不管不顾,咄咄逼人,愤怒得像一头倔牛。

       他说他要留在维也纳。莫扎特的神情里像是带着嘲笑,在科洛雷多命令他回到萨尔茨堡的时候。他曾经那双湿漉漉的眼睛,如今却撇开视线,像是再也不屑将目光落在科洛雷多身上。科洛雷多怒不可遏,口不择言。他指责莫扎特是最差劲的仆人,而莫扎特浑身一震,瞪着他的目光像是恨不得一拳打在他的脸上。

       “您真该看看,您现在是何等的面目可憎。”莫扎特说,“您如何配得上您拥有的一切呢?您曾拥有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而不自知,我为您感到悲哀。”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沉着脸,不发一言。他重新打量莫扎特,像是不认识他一样。莫扎特并不躲避,目光冷冷地站在原地,任他打量。科洛雷多最后拂袖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门在他身后砰地甩上,门轴吱呀一响,像受难一般凄怆。他还能听到莫扎特的大笑,他高声说,从此我便获得了无上的自由!

 

       在马车上,阿尔科伯爵小声地问他,先前送去修补的那枚十字架已经取回来了,连中心的珍珠都重新焕发出光彩。“您需要换上吗?”他殷切地捧着。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面色阴沉。阿尔科见他不豫,便也识趣地噤声。

 

       萨尔茨堡的风景不变当年,天空依然阴沉,连科洛雷多见了心情也甚是不快。男孩走后,他倒是又重拾了散心的习惯。湖畔总是静谧,再也没有谁在岸边大声嚷嚷,要科洛雷多离开自己的湖了。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就地坐了下来。岸边无风,湖水也波澜不惊,一片宁和。

       有一年,南飞的雁群途径这片森林。科洛雷多在那天下午漫步的时候,发现芦苇丛中竟浮着一只大鸟。那鸟将他瞅了又瞅,一转头悠悠地游开了。从那天起这片湖就不再属于他了。

       后来那只鸟飞走了。科洛雷多在岸边看着,那只鸟毫不留恋,振翅高飞,飞向了无边无际的天空。科洛雷多不知道那片无垠的灰色有何吸引力,但他想,也许是时间到了,短暂的相遇自然也就此结束。

 

       时针转了一圈又一圈,树叶落了,来年又长出新叶。科洛雷多不时会收到远方的来信,信中附上乐谱,手抄上去的,以陌生的、不同的笔迹书写着。

       那男孩的乐符是有魔力的,像是活的,扎根在他心里,在他梦里萦绕不去。他令萨尔茨堡的乐队奏起他的曲子,四下无人时也会独自拉起琴。他从来信者处听闻了莫扎特的近况,知道他并不事事如意,时有波折。那男孩曾经如此骄傲,昔日的壮志豪情还历历在目,自信得像是坐拥世界上的全部宝藏。真是个孩子,科洛雷多没有告诉他,世界上哪有诸事顺遂的道理?

       老莫扎特的死讯会是他最大的打击,科洛雷多几乎能想象到那男孩面色煞白,呆在原地一动不动。他曾遣利奥波德去维也纳找他,想带他回萨尔茨堡,据说他们不欢而散,不曾想也许那就是他们最后寥寥无几的时间了。科洛雷多心中叹息,几次想要提笔却又放下,不知两人还有何话可说。

 

       往事还不时入梦,风从断裂的琴弦旁流过,绕开垂死的琴。

       梦中他所追逐的那个影子,从他视野中逃开,像一只灵活的鹿,令他至今难以忘怀。

 

       最后他听闻莫扎特在公演后台晕倒。

       他焦躁地踱步,几次想下命令却又犹豫。善解人意的故人再次来访,十年的时光,她的容貌显得有些陌生,声音却是熟悉的清甜。

       她说她思念家人,回家探亲路途遥远,甚至需得途径维也纳。她丈夫早逝,膝下无子,孤身一人回家,到底难捱。“哪怕只是与您说说话,”她俯身行礼,低头吻他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垂目看她,他赠予的耳饰还垂在她的耳上,在她脸边微微摇曳。

 

       男孩见到他的时候,面色煞白,像是亡魂。

       他骇笑了起来,笑着笑着,便已化为难以压抑的咳嗽。科洛雷多帮他顺气,他浑身无力,靠在他的肩上,就像当年一般。

       他家徒四壁,妻子早已不见踪影,留他一人无力地躺在榻上。科洛雷多端详他的面容,那曾经红润的面颊早已凹陷下去,一双眼睛却依然明亮。维也纳的冬天寒冷刺骨,甚至在他脸上留下了淡淡的潮红。

       “您又是来劝我回去的吗?”莫扎特还笑着,眼睛却已疲惫地合上,“真是执着。我的答案您早已知道,又何必步步紧逼呢?”

       科洛雷多无心和他斗嘴。他命人买来火炭,合上门的时候,莫扎特躺在床上看着他,吃吃地笑。见他神色柔和,科洛雷多捉过他的手来。

       那只手现在如此孱弱,他甚至怀疑它是否还有提笔之力。科洛雷多的心脏慢慢收紧了,他痛惜不已,以至无言以对。他攥着男孩的手,男孩半眯着眼睛,感到手掌中有硬物硌人。他摊开看了看,十年前的旧物,珠光依旧温润,静静吻着他的手掌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会为你祈祷。”

       莫扎特转过头,仔细地看了他一眼。真可惜,我却不曾为您祈祷,他小声地回答。科洛雷多扬起一个小小的笑,莫扎特看着他,也跟着笑了起来。

 

       火炭烧了起来。他和他的男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,基本都是他在说,莫扎特默默地听着。这情况和当年截然相反,以至于显得有些讽刺。

       他听到男孩高烧之际喃喃的痴语。我的手要如何握笔——它被灼伤了,皮肉都已经焦烂。我已经把我的所有献给你了……你还想要什么呢?眼泪从他的眼角溢了出来,顺着面颊滚落下来,渗入枕巾里。我还能给你什么……你还想要什么呢?

       “沃尔夫冈?”

       他等了好久,也没等到回答。

       那男孩裹着毯子,头歪向他的一侧,居然睡着了。科洛雷多为他裹好毯子,握着他的手。此时他哪也不去,就在这里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的乐章有魔力,像是活的,具有无穷的生命力。如今他终于知道它们从何处而来。它们是植物,从沃尔夫冈的血肉中长出来,源源不断地汲取着他的生命力。他的生命枯萎了,委顿了下去,他的音乐却因此不朽。

 

       在那个冬天之后,他看见了梦境的终结。

       那个影子停了下来,停在波澜壮阔的大湖之前,退无可退,寸步难行。于是,在和金色的少年相遇的二十年后,影子化作了一棵树。树根深深地扎入地底,双臂化作树枝,向天际延伸而去。那是一棵月桂。他看见太阳伏地恸哭,空琴沉入湖底,泪水浇灌了她的树根。

       劲风骤起,树枝颤动,像是于心不忍,与他轻言宽慰。他折下的树枝化作一把竖琴,从此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月桂沉沉的香气。

 

 

 

fin.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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Der Lorbeergruft,出自Wie Wird Man Seinen Schatten Los中,“Der Grabgeruch der Lorbeergruft betaubt mich nicht mehr”(月桂墓碑上那死气沉沉的味道,也不再将我麻醉)。

“你像蔓生植物紧缠我的双臂”,出自聂鲁达的情诗《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》篇六(这人真的老司机……)。

山鲁佐德和一千个故事,一千零一夜。对话出自菲利帕·格里高利。

主教的梦,这个大家应该比较熟,阿波罗和达芙妮的故事。


*捉虫:题目有个语法错误,身为德语盲又贻笑大方了,改过来改过来~感谢 @jasminequinn 妹子的指正,鞠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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