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赤脚在这草地上散步,
我的花园到处是星星的碎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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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依为钙·下 | 主教扎

一个拖了很久的后续……

前情请戳上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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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情请戳上篇!(重要的话说三遍……)

依旧马卡内德预警,画风十分神经病,剧情乱起飞预警!

这是一个HE的故事,请看我正直的眼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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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相依为钙·下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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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世界上,日子是最不经混的。这句话我经常听别人说,却直到现在才能做到感同身受。

豆扎和驴分手——尽管他一直嚷嚷说是他甩了驴——之后,再也不用和老板抬头不见低头见地成日看人眼色生活了,日子过得那叫个舒坦,每天美美地睡到日上三竿,下午再出门呼朋引伴地去了酒馆。

作为朋友,我自然替他高兴,但这高兴里掺了多少水分就不好说了。原因无他,还得说回小酒馆身上——

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是整个维村就这么一家小酒馆呢,还是豆扎痴心不改地继续暗恋我,反正他就非得去我最喜欢的那间。我和他不一样,身负养家糊口的重担,自然得为了生计奔波,成天忙得脚打后脑勺的,能去酒馆的机会自然也没有之前多了。而这人呢?平日里就宅在家里,有的是时间琢磨怎么讨妹子们欢心,最近一张嘴像是抹了蜜,甜言蜜语张口即来,连我都跟着听得一愣一愣的。

所以,当我看到酒馆最俏丽的妹子千娇百媚地倚在豆扎身上时,我目瞪口呆,整个人都不好了。

还能不能好好做朋友了,你怎么可以挖我墙角呢?我用眼神谴责豆扎。

关我什么事?难道有才长得帅是我的错吗?豆扎也用眼神回答我。

……

他什么时候学会这么说话了?我认识的那个纯情的小豆扎去哪了?

这事儿,我觉得还是得怪驴。要不是他玩弄了豆扎的一颗单纯的少年心(搞不好还有可能是初恋?……想想都让人直起鸡皮疙瘩),昔日被大姐姐用言语调戏一下就满面臊红的红豆是再也见不着了。唉……

 

若要说还有什么别的好处,至少这段时间豆扎是约得出来的。什么时候想一起去喝酒吃肉了,只管和豆扎讲一声,他也不矫情,说去哪就去哪,二话不说抬腿就走。

这样夜夜笙歌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左右。

又有一天,一个朋友哭丧着脸来找我,好说歹说要拉我陪他喝酒。我被老婆绿了!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。

我心想绿了就绿了,干嘛来找我,又不是我把你绿了的。这年头谁头上还没点绿了?见我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,他不乐意了:够不够意思啊,是朋友就陪我喝一杯!

可我明天截稿啊,你叫豆扎去呗,他都快闲出屁来了。我头也不抬地说。

闲什么闲啊?朋友眼里透露出鄙视来,仿佛痛心于我的信息闭塞消息落后,人豆扎现在发愤图强着呢,谁约他都约不出来了。

啥?谁?豆扎?我吓得笔都掉了。

是啊,人家现在找到新工作了,一天到晚只知道埋着头写曲子,我们都说他是有了老板忘了朋友……

 

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刺激实在太大,朋友走了之后,我还沉浸其中不可自拔。豆扎?发愤图强?我怎么也无法把那个拖稿小能手和这四个字联系在一起。想当年我向他约稿的时候,他还磨磨蹭蹭足足拖了半个月才交稿呢……

别生我气了嘛,席卡内德!我还记得当时他瞪着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我,说,你是我最好的朋友,给你写的曲子我当然要加倍用心了,对吧?所以我才写得慢呀,每一个音符我都斟酌了好久呢,决不能辜负我最好的朋友,堂堂席大师的期望呀……

左一句右一句的,哄得我心花怒放,迷迷糊糊地就把他的酒钱付了。现在想想,简直是在阴沟里翻了船……

难不成是恋爱了,有上进心了?可看他平时在酒馆里把妹的模样,好像也没什么异样啊,不像是坠入爱河的模样。要是说失恋还有点可能……

……!

 

失恋,真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概念。我向来愿意和姑娘们好聚好散,最好以后再见仍是朋友。推己及人,因而也没有怎么思考过豆扎这段时间的想法。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,难不成他还在因大主教而心碎,试图移情别恋却以失败告终,最后只能选择埋头工作,好把注意力转移过来?若真是这样,我这朋友当得实在是太不称职了,竟忽视了朋友心中爱而不得的苦楚。

萨尔茨堡的驴呵,在我们分别前,把我的心,把我的心交还!我咏道。

豆扎抽了一眼给我,你说啥?

不用在我面前强撑了,豆豆!我一把抓住他的手(快放开我!墨快滴到我的谱子上了!他挣扎着),慷慨激昂道,不用再憋着了,尽管和我说吧!我会认真听的,决不会笑你!

什么鬼?他一把挣开我(这小子力气什么时候这么大了),见我又要来捉他,赶紧一把把笔纸收到桌子下面。还有你刚刚叫我啥?

……豆儿?我装傻。

豆扎翻了个白眼(这孩子翻白眼是越来越熟练了),嗤道,你最近是不是太闲了?有那个时间胡思乱想,不如帮我看一下新写的曲子。他拉开抽屉,从最底下翻出一叠纸来,哗啦啦地翻着,看得我心惊胆战。

这一叠都是你最近谱的?我接过来,瞠目结舌地数了起来。奏鸣曲、钢琴协奏曲、小夜曲……你最近到底睡没睡觉啊?

行了行了,豆扎一把按住我的手,从最底下抽出一张来,放到我眼前。看看这个。

这是什么?我用眼神询问豆扎,豆扎只是咧嘴笑了起来,示意我自己去看。

 

我于是低下头认真读起谱来。

这显然是一份未完成的作品,但节奏和旋律都显现出豆扎独有的风格来。光是读着谱,每个音符就跳动在我眼前,好似快要飞扬起来,誓要挣脱所有束缚。我慢慢放下乐谱,对上豆扎期待的眼神。

怎么样?豆扎迫不及待地问。

……美妙至极。

 

我所言非虚。这首曲子像是一份残篇,是属于一个更高格局的一部分,但是光是透过它,我便能隐约窥见到隐匿其后的、一片更广阔的天地。这绝对将成为一篇巨作,美妙绝伦的乐章,名扬天下,千古流芳,我甚至都想好用以宣传它的标语了——震惊!少年因失恋闭门不出,好友登门拜访他竟掏出……打住,好像哪里不对。

 

真的?豆扎一听就高兴了,冲着我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(让我后背一阵恶寒),得意道,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的——席大师,您真有眼光!

豆扎左一句右一句,把我夸得飘飘然了起来,差点儿没以为写出这曲子的人是我了。这小子肯定在打我什么主意,我抓住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,勉强抵御着豆扎的糖衣炮弹:你还没说清楚哪,最近为什么突然这么勤快了?

我本来就很勤快的,豆扎说,这里面还有一部分是我之前就写了的,只是一直没有发表出去而已。

为啥不发?

豆扎翻了个白眼。我才不想给那头驴看我的稿子,他撇着嘴说,那简直是玷污了我的音乐——科洛雷多懂什么?还在那指手画脚的,他怎么这么牛啊?干脆笔给他他来写好了!我呸!

……我一时无言以对。不过总算是让他开始谈论起驴了,虽然我也不太懂,不过这是不是人走出失恋阴影的第一步?我马上大为欣慰起来,拍拍他的肩,附和道,就是!咱们豆扎才不用受他的气呢!音乐还是要有品位的人才懂得欣赏。没事,他不懂是他的损失,忘了那头萨尔茨堡的驴吧,这儿可是维村,咱们豆扎何愁找不到知音?

这话我说得真心实意,绝无半点虚言。我敬佩豆扎的才华,同样身为作曲家,也能体会他曲高和寡的寂寞。但豆扎听了,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,一双眼睛垂下来,轻轻叹了口气。

 

他又怎么会不懂呢?……

豆扎轻声说着,像在自言自语。他的脸上浮起一个很淡的笑影来,眼睛怔怔地看着地面,声音里没有一点笑意。那竟像是一个苦笑。

我在一旁看着,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 

豆扎很快回过神来,眨了眨眼睛,刚才的神情像雾一样散去了,他重新展现出平时那副无忧无虑的模样来,冲我笑了起来。这不还有席大师来当我的知音么?豆扎甜蜜地说,能拥有你这样的朋友,我真是幸福啊!

你少来,我现在可比你还穷,下次酒钱还是得一人一半。

这有什么?豆扎也不以为意,等我拿到稿费,我请你喝酒。

够意思!我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,趁他痛得呲牙咧嘴的时候重新拿起乐谱细细看了起来。你这是要写一部歌剧?

是啊,豆扎揉着背说。

不错不错,它有名字么?

当然有。豆扎停下了手,眨眨眼睛,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。

 

我要叫它……后宫诱逃。

 

 

后宫诱逃首演的那一天,我坐在观众席上,看着指挥棒在豆扎手里利落地一收,结束了最后一个轻快的音节。在全场爆发出的掌声中,豆扎转过身来,向着观众席用力地鞠了一躬。他抬起脸来,眼睛闪闪发光,冲着所有人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脸,笑出了一口大白牙。

散场时,我听到人们谈论着这部作品,言语中满是推崇。真是杰作,了不起,令人惊叹!他们说着,大肆赞美着豆扎的才华和天赋,听得我心里也美滋滋的,跟着连连点头,颇有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荣耀感。

哎呀,这不是席大师嘛!有眼尖的人向我打招呼,照例互相吹捧了几句,又问我见到了豆扎没有。真是奇了,明明说好在门口见的,那人纳闷道,怎么哪儿都找不到他?

成功的表演之后,指挥在后台迟迟不出门还能是干什么?你再去找找,保不准还能发现我们的女高音也不见人影呢。我一把拍在他肩上,冲他挤眉弄眼。再看看他恍然大悟的表情,心想,真是只单身狗。

 

事实证明,我果然还是太年轻了。

我算好时间,晃晃悠悠地走到豆扎门前,又趴在门上仔细听了一下(请相信我完全是出于礼节,不想打扰别人的好事才这么干的)。确认没有听到什么可疑的声音之后,我正准备敲敲门把豆扎揪出来喝酒,手都抬起来了——

砰!

嗷!

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。我被门撞得一个趔趄,差点没一屁墩坐地上。怎么自从遇上豆扎,我就在朝着毁容破相的道路上加速奔跑了呢?我捂着鼻子,被撞得眼冒金星,感觉鼻骨都快被撞断了。

哦天啊,席卡内德!豆扎赶紧奔过来扶起我,你还好吗?

我还好,我的鼻子不太好。我瓮声瓮气地说。

上帝啊,太对不起了,我不知道你在门外!豆扎万分愧疚的模样。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?你需要找个医生,我……

至少这次豆扎不是故意行凶的了,我心里宽慰了些许,摆摆手,示意自己没什么事。痛感慢慢消失了,正当我忍耐着抬起头,想宽慰豆扎几句时……

你、你还在门口摆镜子的吗?我迷茫地抬着头,笑容僵在脸上。

哈?豆扎转头看了看,又猛地伸手糊住我的眼睛(你干啥!我大叫道。我怕你撞到了,帮你揉揉头!豆扎也大叫道)。你看错了!豆扎扯着嗓子嚷嚷道,上帝啊,有人吗,快叫医生过来,席大师产生幻觉了!

我一把把豆扎的爪子拉下来,暴力地把他摁在原地,抬头又看了一眼。站在门口的男人衣着华贵,仪表堂堂,正以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我俩。我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,从左到右,从上到下——

 

这是我。准确地说,这是一个“有钱版”的我。

原来是你!席卡内德2.0版!

——个屁!

 

我一下跳了起来,麻溜儿地向驴行了个礼,又冲豆扎点了点头。既然两位在谈正事,我就不打扰了,不打扰了。我微笑颔首,说着转身就往外头走。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儿,两位刚刚不用在意我,刚刚谈到哪里了还请接着往下谈……

妈的,我在心里惊呼着,说好的金发碧眼人美声甜的女高音呢,谁他妈想得到居然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啊!(虽然金发碧眼这部分倒是没错……)不对,我马上啐了自己一口,是我傻了,竟然忘了是那个弯豆啊。要死要死要死,居然坏了驴的好事,我会不会被灭口啊……维也纳是不能呆了,我回去马上就带上老婆孩子携款而逃,只是可惜了我的剧院……

 

站住。驴说。

要不怎么说人穷志短呢?我脚还没迈出一步呢,悬在半空被我生生地扭了回来。我深吸一口气,扬起一个无懈可击的五星级微笑,您找我还有什么事吗?我彬彬有礼地问道。

科洛雷多看着我,脸上渐渐显出一种奇异的表情来,那简直不能称之为一个笑。他淡淡地看我一眼,又看了一眼豆扎。

你不用走了,他说着,漫不经心的样子。我和莫扎特没什么好谈的了。

见我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的糊涂样,科洛雷多像是微妙地被娱乐到了。若是不信,你就自己去问问他。

我将信将疑地看向豆扎。他本侧过头去不愿看科洛雷多,此时听了他的话,却又转过脸来瞪着他。

是啊,没错。他说着,像是在回答我,眼睛却冷冷地看着科洛雷多。

他脸上的神情像是介于憎恶和痛苦之间。

科洛雷多也看着他,眼神暗暗如深潭。他沉默片刻,淡淡地嗯了一声,抬腿就往外走。经过我时,他略微颔首,却像是没看见豆扎似地,肩膀直接撞开了他,径自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

豆扎低着头,像是说不出话。我拼命拿眼神明示暗示豆扎,眼睁睁地看着科洛雷多走远了,豆扎也毫无反应一般,许久,才向我露出一个难堪的笑来。

 

没事,豆豆。我走近他,拍拍他的肩宽慰道,你也别太和他置气了,驴年纪大了,咱就当是敬老了,不生气啊。

豆扎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了,也笑了起来。席大师你不懂,他故意叹了口气,我老早就和他不对付了,我俩就像针尖对麦芒。

我拍了拍他的肩,面露神秘的微笑。我心想,我懂,我不能更懂了。什么针尖对麦芒,我看你俩分明就是王八看绿豆……

连争执整得跟小情侣吵架似的,虽然看着倒是挺有趣的。要是能不殃及我这池鱼就更好了,唉……

 

大概是于心有愧,那日之后,豆扎倒是不时便跑来找我玩。我看着一脸期待的豆扎,觉得自己像是又多了个儿子,简直头都大了一圈。

豆扎却像是很兴奋似地,在我的书房东看看西看看。我怕他无聊,就拿了一摞书给他看。谁想他却从里面一下子翻出一本小册子来,哗啦啦地翻了翻,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。

席大师,这是你写的?

我看了看,的确是我之前的一些习作。有些是无聊时的随笔,还有些是对民间传说的改编。虽然都是些残篇,但看豆扎看得津津有味的样子,我还是大为欣慰。要不怎么说我们豆扎少年天才嘛,就是有眼光。

这故事真有意思,豆扎拿过一页来,摊开在我眼前,是不是用童话改编的?

我接过来看了一眼。对,我之前看了维拉德的诗集,其中有一篇叫璐璐的魔笛,我稍作了些改动……

豆扎笑了,又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。

我觉得很好,我喜欢这个故事,他宣布道。要是席大师你哪天决定把它写成剧本了,让我来为它谱曲吧。

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,也没太当真。能和豆扎合作当然好,但是豆扎这鬼人想一出是一出,之前答应我的稿子拖到现在还没交……我一直记到现在。

豆扎对我充满怨念的心声全然不知,还兴奋地再三看着,把纸页翻得哗啦作响。真的,席卡内德,你想一想呀!你写的剧本,再与我作的曲子相辅相成……那一定会成为一部传世的名作!

是吗?

是的,豆扎自信满满地回答道,眼中满是期待。

 

我那时要是更明白一些就好了,可惜那时我自诩聪明,却不具真正的智慧。……可惜那时我什么也不知道……

 

所以我只是随意瞥了他一眼,埋汰道,就你那昼夜颠倒的作息,还有你那小身板?你吃好睡好,把身体养得健健康康了就算是帮了我的忙啦。

豆扎闻言瞪了我一眼。我身体好着呢,他翻了个白眼,而且误了谁我也不敢误了你席大师的事儿呀?他嬉皮笑脸地凑过来,说,就算是撑着我也会给你作曲的,撑也得撑到写完了再死。

我那时是怎么回答的?我好像嫌弃地推开了他的脸。

少贫嘴了!去去去,边儿去!

豆扎冲我嘿嘿地笑着,笑出一口大白牙。

 

 

后来我忙于重整剧院的事情,剧院重修好,又忙于新戏的排演,豆扎几次约我出去喝酒,我却连那点时间都挤不出来。等我闲下来了,豆扎的名气却越来越大,他成日埋头没日没夜地写曲,自然也没时间出来和我胡吃海喝。

每次我听着大家对豆扎的赞不绝口,心里又自豪又失落,颇有一种空巢老人的寂寞感……呸,呸,我还年轻着呢。

但有时看着豆扎作曲的那股狠劲儿,连我都暗暗心惊。你也别太拼命了,我又苦口婆心地劝他,还是该适时休息一下的吧?有一句话说得好啊,人是铁饭是钢,还有什么,身体是革命的本钱,知道吧?

豆扎翻了个白眼,席大师,我咋觉得你越来越迷了?你从哪听来的那些话,你最近难道出去旅行了么?

我挠挠头,一本正经地说,这是维村本地的说法,你个外地人自然不知道。

你不也不是本地人吗,你……唔唔唔……

看着拼命挣扎的豆扎,我面不改色地放下了糊脸的手。

 

话糙理不糙,总之你还是需要休息!我总结道,度假!拥有一个美好的假期,拥抱美丽的大自然吧,豆豆!

不用了,我家挺舒服的。豆扎眼皮都不抬一下,还是你又惹上什么麻烦要出去避风头了?

呸,你才惹上麻烦。我心虚地说,我不过是要全家一起出去旅行而已……你也知道,呃,我老婆还在生我的气……

原来是这样,豆扎笑了起来。他比原来又瘦了一圈,现在笑起来,眼珠子还滴溜溜地转着,倒显得精神了些。我倒是很想帮你,但我还得工作,后天就得交稿了。豆扎又叹了口气,幽幽地说,现在物价飞涨呀,只有我们的稿费一成不变……

我颇有同感地点点头,和他一起伤感了起来。

 

大概是因为近年剧院收益不错,我也渐渐有了些积蓄。除去我们一家人日常的花销,也并算不上多,却比豆扎要好上太多。他早些年借了不少债,现在玩了命地工作,却还是过着入不敷出的日子。

我有心帮忙,便省吃俭用,从自己的零花钱里省出了一部分。豆扎看着那个小小的布袋子,眼神愣愣的,像是猝不及防地遭人扇了一耳光一样。我看着他的表情,有些不知所措,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劝他。他最终还是收了下来,笑着说了谢谢,眼神却让人不想再见到第二次。

我回家之后才明白自己做了傻事。豆扎却像是躲着我一般,接下来一个月都不见人影。我冥思苦想了半天,眼神渐渐落到书架的一角上。

 

我费了好大劲儿,好不容易逮到豆扎。他一见了我,整个人肉眼可见地低落了下来,蔫头耷拉脑袋地站在原地。我赶紧扑上去拍拍他的肩,又鬼鬼祟祟地掏出那本小册子来。你看这是什么?我用诱拐小孩子一般的语气问他。

豆扎看了看它,又看了看我,眼神逐渐亮了起来。

没错!我揭晓答案,又掏出一沓纸来。这是我最近写好的,绝对会是你看过最好的剧本啦——你绝对挑不出刺儿来!

豆扎接过去,谨慎地看了看封面。我还在滔滔不绝,你看这故事,起承转合一应俱全,故事线完整,人物形象饱满,绝对是个雅俗共赏的好剧本!豆豆,这真是个不可错过的好机会呀,快跟着你席大师有肉吃……

照你这么说,我好像的确无法拒绝了?豆扎笑了,故意问道。

我连忙像拨浪鼓一样摇起头来(咦?拨浪鼓是什么?),当然不行!订金你都收下了——可别嫌少,这剧稳赚不赔的,到时候我再给你分成哈!

豆扎低下头,沉默了一会儿。我屏住呼吸,正有些惴惴不安,却见豆扎抬起头来,轻声问,那它有名字吗?

我大喜,忙说,我还没想好呢!我一拍脑袋,作懊恼状,唉,你瞧瞧,上帝果然是公平的,给了我席大师聪明绝顶的思想和英俊迷人的外表,偏偏让我成了个起名废!不如豆豆你来起一个吧?

豆扎果然认真地沉思了起来。我也在旁边屏息凝神,生怕打断了豆扎的思路。

片刻之后,豆扎抬起头,眼睛闪闪发亮。

 

它就叫……“魔笛”。

 

 

魔笛首演那日,掌声雷动,久久不息,我和豆扎一同向观众鞠躬致谢,一次又一次。豆扎面色苍白,灯光打在他的脸上,让他更显瘦弱。但他整个人却显得容光焕发,在观众热烈的欢呼声中笑得见牙不见眼。

它一定会成为传世的名作,豆扎笃定地说道,言语坚定,毫无疑问。

你之前和我嘀咕过一次了,豆豆。我拍了拍他的背,把太过激动的作曲家推开一点。豆扎闻言马上瞪大眼睛,原来席大师你还记得?

我才反应过来,不禁老脸一红。豆扎却显得很感动的样子,扑上来紧紧地熊抱住了我,用力之大,让我不禁回想起了当年被醉酒的豆扎所支配的恐惧。幸好这周围没个酒瓶什么的,我现在的老骨头可再经受不起折腾了,哎哟喂……

马上我就感觉到了一股锋利的视线,让人如芒刺背,令我本能地扯开豆扎,在豆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,动作顺畅而自然地将这个熊抱化为了吊儿郎当的勾肩搭背。豆扎还眨巴着眼睛,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,对此我只能表示:那种气息是熟悉的,危险面前人的潜能是无限大的。抱歉了,豆豆!

 

至于那股视线究竟是出自谁……这还用问吗?我老远就嗅到了驴的气息。

散场之后,我麻利地换好衣服,悄无声息地顺着人流走向剧院之外。四处侦查一番之后,果不其然在剧院后门看见了那熟悉的、金碧辉煌的马车。高大的骏马抬头瞟了我一眼,又百无聊赖地垂下头去。

对此我表示咋舌——十年了还在用原来那辆马车,没想到驴是真的很节俭……

 

到底是听还是不听,这是一个问题。

我站在侧门犹豫许久,迟迟难以决断,因此只能在原地徘徊不去,这副情景,若是落在别人眼里估计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……咳。

这所剧院由我一手打造,我自然对它的结构再熟悉不过。因此我得以悄悄从隐蔽的通道走到后台的侧门,还能顺带在心里嘲笑一下驴那群无用的下属。连情报都不打探清楚,光站在门口拦着不让人进有啥用?不过话又说回来了,世界上总共也没几个人像我席大师这般机智的,倒也不能怪他们……

接下来就是漫长而难耐的挣扎了。一方面是道德的准则,一方面是,呃,对挚友的担心(请看我正直无比的眼神),让我天人交战许久,最终悄悄将耳附上墙壁。

我正好听到驴的声音,一反平日的不疾不徐,此时他的声音很快,甚至显得有些焦躁,现在的你需要贵人相助,你可以再次为我效劳!

我……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才好了。大概这几年驴都只有年纪在长吧,劝人哪有这种劝法的?

果不其然,豆扎马上怼了回去。我不需要您的怜悯!这几年难得听他的声音这么强硬。他高声道,我不需要依靠任何人,一直如此!

接下来便是良久的沉默,亦或是他们的声音低了下去,让人听不真切。我又努力往里面凑了凑,屏住呼吸,试图听得更清楚一些。

谁知道,没听到他俩谁再说一句话,却听到了很响的一声闷响。

砰!

这一声把我吓了一跳,本能地往后一退,差点没撞到旁边的柱子。难不成驴气急败坏动手打人了?看他身强体壮的样子(一点也不像个老头),我们家弱不禁风的豆扎哪里是他的对手?保准一拳当场就给他砸晕过去!

呃,难不成刚刚那声闷响……难道是豆扎直接被放倒在地了?

他现在可经不起揍啊!我急了。他现在还哪有当年那战斗力啊!别看他平时耀武扬威的样子,要不是大家让着他他早给人揍了!我越想越着急,满头大汗,好像已经看到豆扎头破血流地晕倒在自己的血泊里了,情景之逼真,让我恨不得立刻边高喊着“放开豆豆”边破门而入。

冷静,席卡内德,冷静。我长吐一口气,尽量客观地思考起来。现在豆扎能指望的就只有你了,你进去就算能一拳把驴撂倒(有点难度),难道能打得赢驴带来的那群身强力壮的侍卫?还是得冷静下来,这儿可是维村,天子脚下谁敢放肆,即使是大主教也不可以肆意妄为的,我还是到街上叫巡查过来看看……

思虑再三,我决定,还是先看看什么情况为好。我于是悄悄把侧门推开一点,再犹豫着探头张望一下,就一下——

 

哎呀我的妈啊,要长针眼了!

 

我火速退了回来,抚着胸口暗自庆幸刚刚没有直接破门而入。

短暂的一瞥中,从我的角度看过去,只能看到一个金灿灿的脑袋,连后脑勺都散发着贵气逼人的气息。驴背对着我,把豆扎拱在墙上,埋头吭吭哧哧地拱着……

呃,不对,重来。

科洛雷多背对着我,把豆扎顶在墙上。我能看出他用足了力气,双臂紧紧地箍着豆扎,因为豆扎面色苍白,汗珠一颗颗从他额上沁出,手本推在科洛雷多的肩上,力度却慢慢松懈了下来。他面对着我,却没能看到我,只是茫然地抬着头,盯着天花板上不知名的一处角落,神情犹如一道影子,一个幽灵。

这时我听到科洛雷多的声音在墙壁那端响起,低低地,幽幽地,他说:随我回去吧,沃尔夫冈,我们回家,回萨尔茨堡去……

最后的一个音节轻轻地落下,散在空气中,像是一声叹息。

 

空气静得仿佛凝滞住了,我屏住呼吸,想知道豆扎是怎么回答的。

但我等了好久,等到再也忍不住呛了口气,也没等来豆扎的回复。

 

不知道是什么狗屎运,我去擦了把脸的工夫,出来却又撞上了科洛雷多。

他显然已经重整过仪容了,此时衣衫整齐,头发一丝不苟,俨然又是一位仪表堂堂的大主教了。仅凭着十年前的一面之缘,我发现他像是没有一点变化,身姿挺拔依旧。……除去脸上略微明显的一道擦痕以外……

我在心里向他致敬:老人家一生真是过瘾,喝最贵的酒,泡最烈的豆……

他显然也看到了我,视线一扫而过,面色冷淡而漠然。我在心里暗叫命苦,认命地低头行礼,老实地把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尖儿上,等着他走过去。

他的步伐稳健而沉着,经过我时,却像是略微沉吟了一下,顿在我的眼前。我瞪着那双贵气逼人的鞋子,心里暗道一声不妙。

 

我记得你,席卡内德。他的声音意料之外地温和,口吻在他身份所限的范围内尽可能地亲和,像丝绸裹着刀锋,令我暗暗心惊。我曾因莫扎特之事嘱托你,而你的确也如一位忠诚的朋友般帮助了他……为此,我需向你表达感谢。

这没什么好感谢的,我并非遵从谁的命令而行事。我本想这样回答,却在抬头看到他脸色的那一刻,将话悉数吞了回去。

那是一张保养得宜的脸,对于他的年龄而言显得十分年轻,非位高权重养尊处优者不能有这般的姿容。但就在这样一张年轻的面容上,他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,眼神疲惫,像一位真正的老人一般苍老。

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不知道为何不久前的自己还以为他的身影挺拔,他的姿态稳健。

 

再见豆扎的时候,我告诉他我在大厅与驴的偶遇,却向他隐瞒了谈话的内容。豆扎也像是心事重重,点了点头,并未多言。

我明知这次他们的会面并不和谐,却还是没能忍住,开口问了他一句。豆扎苍白的脸上,嘴唇死死地抿着。他陷入了良久的沉默。

至少这次,我和他之间,我们都无可谴责……

豆扎最后说道。

 

 

因魔笛公演大获成功一事,我们收获了声名,继而麻烦事也接踵而来。我成天在剧院里忙得焦头烂额,和豆扎出去胡吃海喝、插科打诨的日子像是一去不复返了。我成日埋头干活,豆扎也没有再来找过我,过了几个月,他病重的消息才几经周折传到我耳中。我慌忙放下笔,抓起外套便往他家跑。

他像是又搬了一次家,原先的地址已经人去楼空。我向他的邻居打听,按着地址找过去,左绕右绕,又四处问路,最终才在一条破旧的小巷子里找到了他的新家。

我整了整仪容,这才敲了门,等了片刻,最后却是豆扎亲自来开了门。他面色惨白,靠在门框上,像是连站也不站不住似的,令我大吃一惊。他见了我,像是比我更加吃惊一般,随即脸上却泛起了激动的红晕。

席卡内德,席大师,是你来了!他的眼睛依然亮晶晶的,将我请到屋里坐。狭小的客厅里,我坐着的位置抬眼便能看到他的房间,意识到这点令豆扎有些局促了起来。我佯装不知,给他拿出我带来的礼物。

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,豆扎却很感动似地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席卡内德,你能来到这里,比什么礼物都更让我高兴!他说着,咳嗽了起来。

我慌忙去拍他的背,帮他顺过气来。

我和他聊天,他却一个劲儿地问关于魔笛演出的事,无论我说什么,再枯燥无味的话也能让他露出一副满足的模样。幸好魔笛的成功是实打实的,我尽管把实话告诉他,便让豆扎扬起了笑脸。

我要谢谢你,席大师,你是一位多么忠诚的朋友!豆扎喟叹着说,你为我做了那么多,我该怎么感谢你呢?我想送点什么给你,你若能留着它,看到它就想起我来,那该多好啊!他说着,又左顾右盼了起来,像是四处寻找着可意的东西。

我赶紧摁住他。你别瞎折腾了,病好之后接着来剧院给我打工就好!我故意嘿嘿笑着,说,要是能给我打黑工就更好了,豆豆……

豆扎愣了一下,脸上神情飞快地变了几变,快得教人看不清那究竟是些什么样的表情。唉,席大师!他最后摇着头说,痛心疾首的模样,你可真是不吃一点亏呀!好吧好吧,我答应你了!……

 

又过了几日,我从剧院回家的时候,路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。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,四轮马车急速驶过,险些将泥点溅到我身上,吓得我赶紧把外套裹得更紧了一点。这条路上竟没有与我相识的熟人,人们全都低着头,面容隐在帽子落下的阴影里。

空气夹杂着雨水的湿气,冷得可怕。我哆哆嗦嗦地往家走,熟悉的道路在今天却显得格外漫长,像是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。我甚至怀疑是自己脑袋坏掉了走错了路,便四下张望想找个人问问路,但方才还行色匆匆的人群却像是落在水里的墨,化作越来越淡的影子,逐渐消散在道路的尽头。

我越发焦急了起来。我甚至不明白这惶恐感从何而来,心中有一个声音却催促着我,我要赶不及了,我要赶不上了……等我意识到的时候,我已经拔足狂奔了起来。

终于,在拐过一个拐角之后,熟悉的白色身影出现在我眼前。

我从没有这么高兴见到豆扎,我向他狂奔过去,一把拍上他的肩。豆扎转过身来,脸上原本带着茫然的表情,见到我之后,又露出了一个笑来。我看着那熟悉的、见牙不见眼的灿烂笑容,心里却不知为何渐渐不安了起来。

我本来还在奇怪呢,原来是你,席大师。他亲昵地说着,伸出双臂,像是想要给我一个拥抱。你是来向我道别的吗?

我看着豆扎的脸,本该伸出的双臂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,垂在我的身侧,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。不,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。我听到自己开口,声音轻巧而愉快,今天演出的魔笛也依然大获成功,座无虚席。人们爱你的音乐,他们对你赞不绝口,你的确是举世无双的天才!

话语落在我的耳朵里,我自己都觉得那声音陌生。

豆扎又笑了,这次的笑容淡了下来,他的手臂落下来,慢慢地归回原位。

我真的高兴。他真心地说,就在今天下午,我还把时钟放在枕边,想象着与此同时上演着的魔笛。你能这样说,大家这样夸赞我,我很满足。他话锋一转,眼睛直直地看着我,又轻轻问道,可你还没回答我呢……你是来和我道别的吗?

冰冷的空气像是停滞了一秒。我抓紧这个机会,像是重新夺回身体的主控权一般急切地问:你要去哪里?你要回家了,还是要回萨尔茨堡去?

啊,原来你不是来向我道别的。豆扎说着,侧过脸去,声音听起来有些寂寞。沉默了一会儿,他又重振了精神,声音轻快了起来。他们叫我要耐心一点,这是对的,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知道。我该懂得这个道理。

 

没关系。

他摇了摇头,真心实意地微笑了起来。

那就由我来向你道别吧,我的朋友。

 

他再度张开双臂,向我走近,给了我一个轻柔又暖和的拥抱。湿冷的空气像是无法接近豆扎的身体,他也从未像这样暖洋洋的,像秋季阳光洒满的麦田。我到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,他瘦得塌陷下去的脸颊饱满了起来,他的脸色不再苍白,反而带着少年人一般活力无限的红晕。

他们是谁?知道什么?你要去哪里?一个个问题在我心中越来越强烈,像冰一样刺痛,又像石子一样卡在我的喉咙里。我的身体越来越沉重,脚下的砖石铺成的道路仿佛化为了泥潭,我缓缓沉了下去,陷了进去。

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,阳光从云后面洒了出来,洒在豆扎的身上,将他包裹了起来,像是母亲搂着她的儿子。豆扎的金发越来越淡,又或者说是越来越亮,几乎和这光辉融为一体。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,他笑着,张开手,像是公演那日谢幕时向观众鞠躬一样张开了双臂,又像是另一个温暖的拥抱。

我看得呆了,看见那光芒慢慢变得耀眼起来,他的身形融在光芒之中,连最后一道依稀的轮廓都渐渐消融,像浮冰消融在春泉之中。

有什么东西落在我的脚边,我低下头,确信那是一片洁白无瑕的羽毛。

 

我睁开眼睛,天色昏暗,让我一时不清楚这究竟是傍晚还是黎明。我看到我的妻子站在床边,双手还握在我的肩上。令我惊讶的是,她看着我,不说话,面色发白,脸上还带着泪痕。

我怎么也摇不醒你,她低声说道。

我张口想要解释,却不知从何说起。

她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惊奇的东西,“咦”了一声。你是写着写着睡着了吗?她笑了起来。我顺着她的目光向下望去,一瞬间,我在自己的手里看见了一片洁白无瑕的羽毛。它不染纤尘,闪烁着光辉,如同一小片光的碎片。可等我再定睛一看,那光辉却散去了,留在我手中的仅是一支平平无奇的羽毛笔。

 

也就是在那天清晨,豆扎家发出了讣告。此后的一周,我经常在街头上听见人们高谈阔论,大肆谈论着豆扎的死。有人猜测豆扎是被嫉妒他的仇人下毒害死了,有人推断他死于贫困带来的饥寒交迫,还有人说是豆扎生性张扬树敌无数,最终自食苦果。人人争相发表高论,众说纷纭,最终他们将视线落在了我身上。

席大师,豆扎生前和你是好友,你知道他是如何去世的吗?人们问着,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。

我于是实话实说,将我所知晓的真相尽数说出。

人们听完之后,哄笑了起来。席大师,您真是幽默呀!可现在实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。一个人刚刚擦掉笑出来的眼泪,面色又立刻沉重,摇头叹气着说,一位天使来把他接走,真是无稽之谈,荒诞可笑啊……唉,那位可怜的大师,若是生前懂得收敛,何至于自食苦果,遭了他人的害呢?……

我只好在外面闭口不谈了,再不主动说出我所知道的真相。但若是有谁问起的时候,我还是会将这番话再说一遍。

大家笑够了,渐渐也就不再来问我这个问题了。最终连我的妻子都摇了摇头,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脑门,担忧地说了一句,是不是烧傻了……

人们也决定发发善心,不再连带着嘲笑她了,仅因为她可怜的丈夫,错把梦当成了现实。

 

后来,人们谈论着豆扎的名字,言语中溢满赞叹,满是推崇。他的死因早就不再重要,人们歌颂着他的才华,称他为举世无双的天才。他的名字与一切美好高尚的东西联系在一起,仿佛他短暂的一生也一直花团锦簇,风光无两。我听着这声声赞叹,想着若是豆扎知道了人们爱他的音乐一定会快乐到无以复加,便也很为他高兴。因为这些赞誉的确配得上他,而他也一直渴望着人们的爱。

那支羽毛笔也被我珍藏了起来。我总有种奇异的感觉,觉得这支笔就是豆扎想要留给我的东西。因此我把它好好地收进一个小匣子里,谁也不让碰(这是豆扎给我一个人的!),连我的妻子也不例外。

但有时我伏案写作,写到才思枯竭(当然这情况很少!)的时候,就将那支笔拿出来。令人惊奇的是,每次提起这支笔时,我竟也能感到泉涌般的灵感涌入身体,帮助我跨过瓶颈。这时候我就仿佛能看到豆扎得意洋洋的神情,他会说:啊,看看这不是我们才华横溢的席大师嘛?没了他最最亲爱的朋友豆豆(他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称呼,并很快喜欢上了它),他该怎么办才好啊!……

有时我盯着盯着这支笔,好像就能听到豆扎的声音。我能听到他喊着,席卡内德,席大师,席大师……

 

……大师!席大师!

哇!我一下惊醒了过来,揉了揉惺忪的睡眼。我看到一张傻笑着的大脸,凑得很近,好像想拿鼻头戳我眼睛似的。天色无比昏暗,让我看不清那究竟是谁的大脸,正迷茫着,却听到他又来劲儿了似地,一连又喊了几声,声音清脆又欢快:席大师!席大师!

那声音这样熟悉,好像是很久以前、在哪里听过的声音……

哎呀卧槽他妈的啊!我猛地跳起来,差点没直接把面前人的大头撞开。那人捂着鼻头一脸惊恐地看着我,神色中还带着委屈。你头怎么这么硬啊,难道你是铁头功大师吗?他埋怨道。

你他妈是人是鬼啊!我大吼道,定睛看着他,确信在我眼前的实打实的、活蹦乱跳的豆扎。豆扎瞪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我,好像想开口说什么,但就在下一秒我马上把那个念头抛诸脑后,管他是人是鬼,一把扑过去抱住豆扎。

席、席大师,我确信你这些年过得是不错,颇长了几份斤两啊……豆扎被我抱得死紧,脸也憋得通红,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来。

我这才将他松开,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的脸。这支棱着的头发,方方的脸,一双无辜眨巴着的大眼睛……这无疑就是豆扎。

豆扎啊!豆豆啊!我又哭又笑,抱着他不撒手。

好了好了……豆扎像带孩子似地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背(为什么他会这么熟练啊!),我也好想你啊,席大师。

我自觉失态,赶紧松开他,正想优雅地将理理衣冠,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穿的是睡衣……

天堂的人都是随意乱闯人家卧室的吗?我瞪了豆扎一眼,你最好是给我带来什么福音的,怎么乱扰人清梦呢?

豆扎乐了,席大师,您一点没变,到老了还是这么风采卓绝,果真是个讲究人。他敷衍地鼓了鼓掌,又说,不过我的确是为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。

什么好消息?我迫不及待地问。

你获得了和我同居的机会!豆扎也迫不及待地回答道。

我:……

豆扎:……

这是什么好消息啊!我真恨不得刚刚那一头撞得再狠一点。你是来带我和你一起走的?原来我要死了吗?

豆扎看着我,不说话。

我这是什么运气啊,凭什么啊!我捶胸顿足,十分懊恼的样子,凭什么你就有天使来带你去天堂,而到了我就只能被分到你啊?天堂就这么缺人手吗?

我不比哪个天使好吗?豆扎也跟着摇头晃脑起来,多少人想见我我还不理呢,席大师你就知足吧!

我被噎了一下,又赶紧自我安慰。至少咱们这是要去天堂享福了,不生气不生气……

豆扎又沉默了,一双蓝眼珠滴溜溜地转着。

谁说咱们是要去天堂?他说。

难道你是来接我下地狱的!?我震惊了。不应该啊!我席卡内德一辈子清清白白,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啊!

席大师你太老土了。豆扎鄙视我道,即使是在我走的那一年,我都没选着去天堂好吗?

啥!我又震惊了。真有傻帽死后不愿意去天堂的?可是我明明是看到有天使来接你的!我控诉道。我还到处跟人家说你和天使一起走了!还被人笑了好久!

豆扎尴尬了一下。我、我趁祂没注意,半路溜出去了。他含含糊糊地说道,再说了,又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有天使来接他的,他们哪有席大师你这般的眼福?他们要是信了,我倒觉得奇怪呢。

豆扎顿了顿,又说,我去了哪儿不是给别人打黑工的?都是要打黑工,我还不能选个好点的老板?席大师,我当时可答应了你的,我言出必践,特地来接你当我的老板呢。

真的?我美滋滋了起来。

那当然!豆扎趁热打铁,我可是来接你去享福的!

就在此时,我的背后传来渺渺的圣音。我本能地转过头去,看到与那一日一模一样的光芒渐渐从窗外透了过来,一寸一寸落在地面上,空气中微小的浮尘在光束中盘旋上升。

豆扎一下跳了起来,此地不宜久留,我得赶紧溜了。

那是天使?来抓你的?我犹豫着问。

是天使,不是来抓我的,是来带你走的。

没时间犹豫了,豆扎又问了我一遍,席大师,你还是想去天堂呢,还是想和我一起溜呀?

我回头看了看那圣洁的光芒,又转头看了看豆扎的脸。

我说:

赶紧地,一起溜!

 

事实证明,还真有大傻帽不愿意去天堂的。

我低头看了看脚下深蓝的天幕,又转脸看了看豆扎,他感受到视线马上转过头来,向我露出一个见牙不见眼的傻笑,整个人闪闪发光起来。

我叹了口气,能感受到自己的光芒黯淡了下去。

豆扎于是凑近一点:怎么了,席大师,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?

他每凑近一点,整个人的光就更亮一点,害得我不得不眯起眼睛。还不都是因为你,我幽怨地说,原来你是让我和你一起当星星。

当星星有什么不好?

对你来说当然好啊,你踏马多亮啊,我在你身边,那就像是白天出现的星星一样……我用咏叹调唱道。

哪里哪里,没有的事。豆扎谦虚起来,整个人却因为高兴而亮得更厉害了。

唉!我转过脸去,自言自语道,我只希望我孙子数星星的时候,能把我数进去就好了……我的乖孙噢……

 

当星星的日子虽然平淡了一点,但也没什么不好。短暂的崩溃之后(谁能想到自己会变成一颗星星啊?),我发现了云海上有一间为星星开设的小酒馆,令我马上收拾好心情,重新和豆扎勾肩搭背了起来。

香,真香啊!我又舀了一勺月光,倒满了自己的杯子。来来来,干杯!

可不是嘛?这日子多逍遥啊!豆扎还嚼着一片云朵,含糊地说。

不对啊,我醉醺醺的脑海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,我怎么记得你说要给我打黑工的来着?说好的免费劳动力呢?

来了来了,这不就是嘛!豆扎赶紧放下自己的杯子,捞起勺子便为我斟了满满一杯酒。他一边舀一边谄媚道,这种佳酿多么难得呀,世间谁能想到以月光为饮?还是当星星最快活了,我们席大师就是快活又风雅。

我被他哄得飘飘然了起来,身体仿佛也跟着变得轻飘飘的。原来星星也能喝醉的吗?人能喝得眼冒金星,那星星喝醉了能看到什么?我晕头转向地想着,看着豆扎的影子从一个变成两个,从两个又变成四个……

四个豆扎看着我,向我笑出四口大白牙来。啊,我明白了,原来星星喝醉了就能看到蓝色的月牙儿。看我不捉一片回来给豆扎显摆显摆,我抓——

卧槽席大师你耍什么酒疯啊!!老子的眼睛要被你抠瞎了啊!!

迷迷糊糊间我听到了豆扎吱哇乱叫的声音。

 

第二夜我捂着头疼的脑袋向豆扎道歉。豆扎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,下眼皮还有一道红红的爪印(是指印!我纠正道),却摇了摇头,宽宏大量地原谅了我。

真的不生我的气?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。这不太像我认识的豆扎啊。

这有什么?豆扎甜甜地笑起来,我哪是那么小气的人呀?

蜜罐子里的生活能腐蚀最锋利的刀锋,太久没和豆扎耍心眼了,连思想都变得天真了起来。我信了。

事实证明,豆扎是颗恩怨分明、睚眦必报的星星。

 

又过了几日,我看到豆扎对着星河的倒影梳洗打扮,把自己收拾得条顺儿,油光水滑,人模狗样,一身衣服像是比月光还要白上几分。见了我,他转过头来,整个人(整颗星星?原谅我,我还是没太习惯这个说法)闪闪发亮起来。

你这是要干啥?我满腹狐疑地问他。

时候到了,我得走了。豆扎正色道,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。

什么玩意儿?我糊涂了。你不已经是星星了吗?难不成要转行当流星?

豆扎摇了摇头,神神秘秘地说,我得去接一个人——为了这一天,我等了好久好久。他的笑容显得有些寥落了起来。但我其实甘愿再多等一会儿……因为我想他并不甘心就此离开,而一颗星星有的是时间来等待。

???

见我满脸问号,豆扎翻了个白眼,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
说了你也不懂,豆扎一甩头,走了,回见!

 

他潇洒地走了,好像没有半点不舍。白色的身影隐匿在云海里,渐渐消失不见了。我扒在云边上往下瞅着,看到一道光拖着长长的尾巴,直直地向人间坠落而去。

他本是一颗星,却像是始终无法舍去地球的牵引。

这让我越发不明白了。

 

常言说得好啊,蜜罐子里的生活能腐蚀最锋利的刀锋,生生把我敏锐的思想磨得愚钝了起来。我早该想到的,要是我早点想到这一点,我也不至于在此刻瞠目结舌地呆在原地。

就在几秒钟前,我还茫然地问豆扎,原来星星们也是有镜子的?质量还真是好,照得人倍儿精神,简直自带美颜效果;我都不知道自己的金发原来这么闪闪发亮贵气逼人的。

豆扎一个白眼还没来得及翻出来,我就听到一个声音响起,不疾不徐:席卡内德,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。

卧槽尼玛啊!!!

 

我还没来得及把惊掉的下巴捡起来,就已经反应过来那声音夹枪带棒拐弯抹角地在说什么了。驴真不愧是有节俭的美名,一坛老醋捂了几十年居然还这么酸。只是没想到他大爷的居然也把天使甩身后了?此时我们三个傻帽面面相觑,我看看豆扎一脸的不情不愿(我:呵呵)、别别扭扭地扭着头不看他,又看着驴面色如常泰然自若的脸,我不禁陷入深深的思考:驴毕竟(曾)是体制内人员,难道知道了天堂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……

 

虽然现在大家都是星星了,按道理应当一起共建一个平等和谐的大家庭,但自打驴来了以后,我仿佛又回到了在维村的日子,感觉连星星都分了三类九等,空气中充满了权贵阶级腐朽的气息。

倒也不是说驴摆什么谱,或是端出主教的架子来颐指气使地使唤人,只是当他轻飘飘的一眼瞟过来,总让人莫名觉得自己言行有失,下意识地就闭上嘴反省了起来。有他在的晚上,感觉平日里喧嚣的群星都安静了。

唯有豆扎不改以前的模样,依旧我行我素,天天顶风作案,甚至还想拉别人一起下水,平日里没少为此和驴产生争执。两个人吵起架来谁也不让谁,天天弄得鸡飞狗跳的,令周围人(譬如无辜受累的席大师我)苦不堪言。

但最诡异的一点是,哪怕争执声每日不绝,他俩的日子居然越过越滋润了,一驴一豆的生活堪称蜜里调油,看得我啧啧惊奇。我实在想不通,怎么吵架还能把感情越吵越好呢?

直到有一天,我路过他们俩的小房子(看,这日子是不是太滋润了点),毫不意外地听到他俩争执的声音:

您真是让人难以忍受!豆扎高声叫嚷道,我再也不想和您有任何瓜葛了!

站住!莫扎特,你要去哪?

我去找席卡内德喝酒!怎么,难道这也要得到您的允许才行?

呵,你什么时候需要我的允许了?科洛雷多冷笑了一声。我只是让你别再去祸害旁人了!席卡内德倒是个明事理的人,你天天与他厮混在一起,怎么还这样胡搅蛮缠?

我胡搅蛮缠?!哈!那您倒是大发慈悲告诉我,我把您怎么着了才称得上胡搅蛮缠?

接下来是片刻的沉默。

我不知为何心里咯噔了一下,还没反应过来,就听到豆扎低低地惊呼一声,驴又随即低喘了一声,随即屋内光芒大盛,光束从窗子里射出来,简直快射瞎了路人(我)的眼睛。

我:……

作为一个“明事理”的人,我想接下来的事情恐怕要算作非礼勿听了……

回家之后,对这一驴一豆扑朔迷离的感情生活,我纳闷不已,琢磨了半天,最终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:

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,一个萝卜一个坑吧……

 

不管怎么说,自打驴来了这儿,豆扎每天闪闪发光的亮度都比原先翻了几番,连带着驴也跟着傻亮起来,大老远就看到两颗星星你闪一下我闪一下,刺得老子几乎睁不开眼睛。

我说你,是不是开心过头了啊?我不敢和驴搭话,只能去埋怨豆扎。你俩是不是也该注意下影响了啊,大家都忍着没说,还不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……

你在说什么?豆扎麻溜儿地又给我倒了满杯。来来来,席大师,干了啊。

哎,哦,好兄弟。我接过杯子,看了看闪闪发亮的豆扎,忍了又忍,最后还是没忍住。豆啊,你是不是多年的老毛病还是没好?

啥?豆扎一愣。

病没好就不要老是喝酒了,我接着唠叨,你一喝酒就坐立难安的,怎么搞的?我刚看你走路一瘸一拐的,腿是不是又不太好了……

然后我眼睁睁地,看着豆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了脸颊,光芒顷刻间大盛,整个人变成了一颗闪闪发光的红豆,支支吾吾着说不出话来。

????

唉,即使大家都变成了星星,豆扎还是一个难解的谜啊。

 


【完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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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有捏他《雅典的少女》(1810),虽然扎特的年代拜伦应该还是个小屁孩…

**历史上科洛雷多死于1812年5月,席卡内德死于同年9月,所以我稍微调整了一下时间线,让席大师受委屈了,诚恳地向席大师道歉~

***豆扎的离去,受了法扎的启发…法扎中的处理非常浪漫,对比德扎,真的是残酷又现实…

****小广告一下,指路我另外一篇主教扎《Die Lorbeergruft》,画风迥乎不同(。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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